最澄的据点和空海的地盘

 日本平安时代有两大杰僧横空出世：一个是最澄，一个是空海。最澄生于767年，空海生于774年。

 最澄的母亲，得子心切，在神宫连续参拜7天，到第五天，真有灵梦降临，便产最澄。这是最澄的光环。

 空海的母亲，做了一个梦，一个在印度圣人的怀里怀孕的梦，12个月后，空海诞生。这是空海的光环。

 最澄创立天台宗，做了日本佛教的母亲。空海开创真言宗，成了日本佛教的父亲。

 最澄19岁在东大寺受戒成和尚，成了公认的“国家公务员”。

 空海24岁写下比较宗教学专著《三教指归》 ，不无惊人地直指儒教无“心”，只有冰冷的伦理纲常。

 最澄的据点是比睿山（横跨京都府与滋贺县）的延历寺。他19岁上荒凉无人的比睿山，封闭自己17年。首创“山中修行”用语。俳人芭蕉有诗云：“比睿云霞蒸，长天一字横。”可见其险阻。

 空海的地盘是高野山（和歌山县）的金刚峰寺。300多年后的《平家物语》中，高野山是这样的：“晴朗时，山风雀鸣。天暮时，日影沉斜。八岳高峰，九道深谷，真是令人心静如水。”可见其俊秀。

 最澄在上山前写下特别愿文：

 
愚中之极愚，狂中之极狂。

在生若不行善，死后必成地狱之薪。

 

空海在上山前写下特别诗文：

 

生生生生，生之始端为暗黑；

死死死死，死之终极为幽冥。
 

一个是国费，一个是私费

 804年12月，有4条遣唐船驶向长安。最澄的船从长崎出发，是第一船。空海的船从大阪出发，是第二船。5个月以后，4条船中翻沉了二条船。幸运的是，最澄和空海的船，到达了当时的佛教圣地长安，那年最澄是38岁，空海是31岁。

 最澄是国费留学生，当时已是受宠于桓武天皇的名僧。身边带有翻译。入唐之后，拜中国天台宗第七祖师道遂为师，在台州国清寺受戒。他抄写了大量的佛教经典，正宗的天台宗奥义，被他聪明地掌握了。8个月回国后，占据比睿山，创建佛教文化中心。自己坐上了“所长”的宝座。他向朝廷写回国报告书，说带回来230部460卷的典籍。是最澄，建议桓武天皇把都定在京都。从奈良到京都，这一迁都，就是1000年。最澄，当然令日本人难以忘怀。

 空海是私费留学生。一介无名和尚，当然没有资格带翻译。在青龙寺，空海见到了密教的高僧惠果阿闲梨。惠果是真言宗第七祖师。他一见空海，就有相见恨晚的感觉。在以后的岁月里，惠果向空海传授了全部的密教。空海也接受了密教的金胎灌顶和胎藏灌顶，坐上了中国密教第八祖师的座椅。这么短的时间，为什么能成为第八祖师？这是个至今未解的谜。

 原来打算留学20年的空海，两年后就回国了。他收集到了当时真言宗的最高经典。他向朝廷写回国报告书，说带回来了216部461卷的典籍。后来，喜好诗书的嵯峨天皇，召见了归国者空海。两人文趣相近，肝胆相照。再后来，空海上了高野山，以金刚寺为据点，建立了密教的大本营。




 

笑到最后的还是空海

 最澄和空海，在出发去长安前，二人互不相识。或许空海知道最澄的名字。在回国后，二人曾有多次的通信，关系似乎并不坏。他们之间写有“风信云书，顺天翔临”的“风信贴”。最澄到乙训寺拜访过空海。空海也到比睿山拜访过最澄。但不久，二人关系恶化，几近仇人。其原因又何在呢？从史料来看，可归结为这么几点：

 第一，回国后不久，遵桓武天皇指令，最澄跟空海学密教，并在高雄山接受了金刚界，胎藏界的“结缘灌顶”，这是入门的仪式。但最澄最想要的是“传法灌顶”，这是密教的毕业证书，但是空海并没有立即传授的意思。

 “究竟什么时候能接受传法灌顶？”最澄焦虑地问道。

 “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。”空海泛泛而答。

 空海自己在长安，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就接受了传法灌顶。而自己做老师，则要让学生花三年的时间。这也太难为人了。显然，空海不想让最澄这么快毕业。这是空海的私心。同时，最澄也想在短时间内攀登佛教的顶端，一鸣惊人。这是最澄的野心。一个存有私心，一个存有野心。不和当然是其结果。

 第二，最澄喜欢经典，迷信经典。所以他时常向空海借经典阅读。在813年的11月，最澄又想借阅和复印《理趣释经》一书。这种做法符合当时的习惯。但是，这回却被空海恶狠狠地拒绝了。理由是《理趣释经》只是《理趣经》的注解书。而《理趣经》是密教中最为重要的经典。如果不先读《理趣经》，就没有资格读《理趣释经》。对此空海教训道：“密教不是看看注解就能掌握的。如果不下功夫的话，就不能理解相传之法。”最澄气得忍不住回了一句重話：“没有我，哪有你今天的名声？”二人关系从此恶化。这里，表面看是借还是不借的问题，实质上却是谁人独霸山头的问题。

 第三，还有一说最澄的最爱弟子泰范，下了比睿山，背弃最澄，上了高野山，追随空海。为此，最澄写了一封信给泰范，以近乎哀恳的口气要他“回心转意”。但空海代泰范回信道：“决心已定，不再回比壑山了。”于是，两位杰僧自此便正式分道扬镳。

 第四，最澄最有力支持者是桓武天皇。但就在最澄回国的第二年，桓武天皇就离世了。这是最澄不运气的地方。如果桓武天皇不死，他的后台会更硬，名气会更大。最澄自然心有不悦，情绪阴暗。而空海和嵯峨天皇私交甚好。作为文化人的嵯峨天皇，写诗给空海曰：

 香茶酌罢日云暮，
稽首伤离望云烟。
　　　
空海自然脸上有光，气爽得意。

 第五，二人在佛教理解上的差距。最澄就其本质而言是个本分的人。他真心地想克服人自身所带有的副面的要素。因此他主张佛教的修行。空海就其本质而言是个乐天派。他天真地想发展人自身所带有的正面的要素。因此他认为是人皆成佛。

 这里的差距在于：最澄的佛教是要教导人们，凡夫们必须努力再努力，通过刻苦的修行才能成佛。空海的佛教是要开启人们，所有的人从开始就是佛。因此小孩的佛也可成为大人的佛，大人的佛也可成小孩的佛。再近一步说，最澄佛教中的“方便”是一步一步朝目标接近。明天比今天，后天比明天更接近于目标。空海佛教中的“方便”是无需任何努力。只要有根，有阳光的照耀，绿叶便能自动生长。

 一个（最澄）信奉《法华经》，一个（空海）迷信大日经。一个（最澄）是站在河的下方，往上眺望。一个（空海）是站在河的上流，往下俯视。完全不同的视角。完全不同的思路。

 空海的思考点是即身成佛。佛教就是大胆肯定现世的思想，大胆肯定肉体的思想。所以像最澄那样，整天板着一张悲苦凄惨的脸是不行的。佛是破颜大笑。而苦行的脸是不懂佛教的表现。所以空海总是哈哈大笑。最澄总是悲苦戚戚。从这一意思上说，最澄和空海是阴和阳的对立。这种根本的对立，除了反目之外不会有第二个结果。

 因此，二人对峙了六年。

 比睿山和高野山的对峙。最后，还是最澄先于空海而死。笑到最后的还是空海。

 这就应了司马辽太郎的一个说法：一山不容两虎。

 平安时代上演的电视剧。



 

一个更像大学教授，一个是更像研究所所长

 从性格层面看，最澄极为禁欲克己，宁折不弯。空海空空漠漠，心胸如海；最澄偏执好争论，不宽容对方。空海对事物看法有弹性，能包容人。比如关于喝酒。最澄说：“一旦喝了酒，就要离开这座山。”空海说：“用盐作下酒菜，喝上一杯，当能许可。”冬天的比睿山和高野山，寒冷是可以想象的。但在喝酒的态度上，二人对立鲜明。

 从处事为人来看，最澄骂人绝。如最澄与南都旧佛教论战中，最澄竟然骂对方为“粗食者”（意思是吃得不好）。空海做事绝。如在建造东寺的时候，空海砍伐稻荷神社的树木。稻荷神社至今还记着这个仇恨。

 从学问方面来看，最澄的天台宗的基本教义是《法华经》。《法华经》有二个基本精神。一个是“一乘佛教”，即大乘和小乘的统一。另一个就是从心里忏悔，人才能相救。宗教哲学家山折哲雄曾写《麻原彰晃能被救助吗？》的论文，认为像奥姆真理教麻原这样的人，根本无法被救。因为他杀了那么多的人，也不知道忏悔。此外，《法华经》还有一种涵义：法华是莲花的一种，大乘佛教的象征就是莲花，莲花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性格。日本人的“清净”的思想，就源于这里。

 空海的真言宗的核心是“即身成佛”。空海宣称：人本身就是大日如来。因为一草一木中都有大日如来，何况人呢？和以前佛教想比，真言宗真正的反动性在于：它肯定现世，肯定感觉。即使一般民众，也可借用大日如来的力量，使自己强大起来。这叫“加持祈祷”。

 空海的这一思想是划时代的。它使佛教从教义走向了实践，它使念佛从贵族走向了民众。佛教，在今天的日本还有强大生命力的，就属空海的真言宗了。每年几百万人涌向寺院参拜，对交通安全，对家庭平安，对良缘，对升学，对工作等的祈愿求助，都属于真言宗的范围。此外空海还首创了五十音图，首创了在温泉里用上汉方药。他还是书道的“日本三笔”之一（另二人是嵯峨天皇和橘逸势），有“五笔和尚”之称。即同时能用双手双脚和嘴挥毫。

 总之，最澄更像大学教授，学问精专；空海更像研究所所长，涉猎广博。
 

一个通向冷的长夜，一个连着春的原野

 最澄说：“道心中有衣食，衣食中无道心。”

 道心，求道之心。有了求道之心，衣食问题也就解决了。反过来，如果先解决了衣食问题，求道之心也就出不来了。这里，最澄颠覆了“衣食足，知礼节”的唯物论，创立了有深度的唯心论。比英国哲学家贝克莱早了近1000年。

 空海说：“万物情不一，飞游性不同。”

 这个世界上存活着万物，但万物各有情性。鸟在空中飞，鱼在水中游。无大无小，无优无劣，只是性情不同而已。空海的个性论和平等论令人叹服。他比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早了近800年。

 最澄是秀才，秀才是能复制的，因此他带出了很多弟子。如开创融通念佛的良忍（1072—1132），开创净土宗的法然（1133—1212），开创净土真宗的亲鸾（1173—1262），开创临济宗的荣西（1141—1215），开创曹洞宗的道元（1200—1253）开创日莲宗的日莲（1223—1282）等。他们都是“比睿山大学的优秀毕业生”。从这一意义上说，最澄所创立的天台宗，是日本佛教的母胎。比睿山，绵延不绝，虎踞龙蟠。

 空海是天才，而天才是不能复制和传授的，所以高野山从理论上讲是无法人才辈出的。但高野山仍有它不可超越的高度。这个高度就在于惠果大师临终前对空海留下的遗言：“你应早归故乡，流布天下，才是苍生之福，四海之幸。”

 这个高度就在于空海自己留下的话语：暗黑是生死之源，遍明是圆寂之本。这是思想的电视剧，完全是东洋的路径。

 最澄于822年（弘仁十三年）6月4日，在比睿山圆寂。56岁。留下遗言：

 创佛写经，自立宏志，一生穷尽。

 这就令人想起释迦牟尼离世前的话语：“自灯明。法灯明。”我即便死去了，先亮自己的灯火，再亮教义的灯火。一代杰僧悄然而去。空海以“美丽的星星消失了”道出无限的惋惜和悲愁。1981年2月，罗马法王尧哈呢·帕唔露二世去日本的时候，引用了最澄的话：“忘己利他，慈悲之极致。”这是对最澄相当高的奖赏。44年之后，即866年，最澄被朝廷授予传教大师。

 空海于835年（承和二年）3月21日，在高野山结迦趺坐，静悄悄地入定。62岁。留下最后遗言：

 我愿永归高野山。
 同年的10月27日，空海被朝廷授予弘法大师。

 最澄和空海，一个是传教大师，一个是弘法大师；一个具有学问性格，一个具有神人气质；一个通向深邃冷寂的长夜，一个连着开阔暖意的春的原野。
 

二个人，谁更伟大？

 有学者问日本著名宗教思想家梅原猛：最澄和空海，谁更伟大?

 梅原猛在《用森林的思想救助人类》（小学馆，1991年）一书中回答：从能力上说，空海强些。对后世的影响来说，最澄强些。但日本佛教的主流还是最澄。因为以后日本佛教的各派，都是从最澄的天台宗开始的。

 但在铃木大拙的眼里，最澄和空海都不能算什么，都不能算是日本的宗教。在这位大师的眼里，禅和净土，道元和亲鸾才能代表日本的杰出的佛教。西田几多郎是日本哲学家的异端。东洋和西洋，有同等的价值。两者统合以来，诞生西田哲学。但在他的眼里，东洋思想就是禅，而不是最澄和空海。但诺贝尔奖获得者汤川秀树，却从体质上厌弃禅和亲鸾，喜欢空海，喜欢自由的天才的空海。

 有日本文化论第一人之称的粟田勇，在1998年出版了厚厚三卷本人物历史小说《最澄》。从第1章的“淡海的湖”到第43章的“示寂”，缓缓流动的是日本文化的精神溪流。这类文字的小说，本当枯燥乏味，但新潮出版社在两个月后就再版了三回。看来日本人还真的把比睿山，认作了养育自己的母胎。小说这样写最澄的最后时刻：

 6月4日，初夏的太阳照在湖面上。最澄突然睁开眼睛，不可思议地撑着病身坐起来，对光定和弟子们说：“别了。不要为我作佛事，不要为我写经文。但是请传播我的志向。”说完，最澄又一次用温厚的眼神巡视大家。然后和释尊涅磐的姿势一样，朝右侧卧，带着微笑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此刻，异样的静寂包围了四周。最澄，与湖面的光辉，融为一体。

 日本大作家，大学者司马辽太郎，在1975年出版了厚厚二卷本人物历史小说《空海的风景》。司马称在10年前得到空海全集，在读透全集的基础上，开始动笔写千年以上的人物故事。这本书，中央公论出版社在10年内，就再版了48次。这本书，司马这样描写空海的死：

 跟随空海多年的和尚实慧，把空海的死，呈报给了唐的首都长安。异域的小小国土的和尚之死，向长安报告，这在空海之前没有，在空海之后也没有的事例。实慧向长安青龙寺呈送的辞文曰：承和二年春，薪尽，火灭。行年六十二。呜呼悲哉。空海之生身。接受这一报的长安青龙寺，披戴素服，满山肃然，哀悼之极。
 

两位和尚就是日本的星与灯？

 

日本本无思想家，也无哲学家。但自从平安时代诞生这二位和尚后，日本人不无激动地说，他们就是日本的思想家。日本人不无惊喜地说，他们就是日本的哲学家。而为了延续和光大这种说法，日本人又从逻辑上，编造和夸大了他们反目成仇的物语。即：

 设问：他们为什么要反目成仇？

 答：因为他们之间有很大的不同。

 再设问：是什么不同呢？

 答：思想和哲学的不同。

 哦。原来，日本也有思想家和哲学家。结论推导出来了，谜底也就出来了。日本的历史学家们，巧妙地完成了弘扬民族自尊的任务。

 最终，高野山上的星星，被说成是空海之星。比睿山上的法灯，被说成是最澄在1200多年前点燃，从未熄灭，闪烁至今。




 

关于作者：
 

 

姜建强，曾大学任教，研究哲学，20世纪90年代留学日本，后在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担任客员研究员，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的研究，积极书写、介绍日本及其文化，已出版有《另类日本史》《另类日本天皇史》《另类日本文化史》《大皇宫》《山樱花与岛国魂：日本人情绪省思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