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贫寒的生与富有的生
五合庵每天的食事是:早晨稀粥加酱菜,中午白饭加酱汤和酱菜,晚上杂煮。为了把“生”这个外在形式维持在最低限度,良宽十几年如一日,天天如此。这对今天的饱食时代的饱食之人来说,是无法想象的。但就是在维持“生”这个贫寒的过程中,良宽成了精神世界的富有者。
良宽的一生,五言汉诗写了251首,七言汉诗写了128首。长和歌写了80首,短和歌写了1000首以上。俳句写了86首。人生格言写了300多条。他是用双语写作的天才。汉诗方面受陶渊明的影响最深。他和夏目漱石在日本有汉诗双壁之说。良宽的和歌受到了日本三大和歌集《新古今和歌集》(引用了37首)《古今和歌集》(引用了101首)和《万叶集》(引用了313首)的强力影响。他有超强的记忆力和应用力。他的草庵除了维持最低生计的日用品之外,无一他物。他把人类文明的精品,都放在了消化道里。他对自己的诗,有这样的评价:
谁我诗谓诗,我诗是非诗。
知我诗非诗,始可与言诗。
这是对刻板地遵从“诗规”的一种反骨。他强调自己的诗是“非诗”,就是因为他从不按照诗的规则写诗。但当视为“非诗”之时,也就是他“言诗”之际。夏目漱石(1867-1916)在大正3年看到小林二郎编著的《僧良宽上人诗集》后,对其诗作了高度的评价:“上人之诗品性孤高,古来诗人中,少有与之匹敌的。”这里,“品行孤高”实际上就是天真的诗意另一种说法。如:
流年不暂止,人生长若寄。
昨为红颜子,今变如鬼魅。
这虽然令人想起曹丕的“人生如寄,多忧何为。今我不乐,岁月如驰”的诗句,令人想起宋朝方干的“流年莫须掷,华发不相容”的诗句,但绝不失为哀叹人生无常的一首好诗。从红颜到鬼魅,谁也逃不了“昨”与“今”的时间之宿命。如:
寂寂春已暮,廖廖永闭门。
这虽然令人想起杜甫的“寂寂春将晓,欣欣物自私”的诗句,但已经把春愁写透明了,把秋思写清澄了。寂寂对寥寥,非一般人所能为之的妙笔。从品性孤高来看,恐怕是在杜甫之上。一个“已”,一个“将”,不仅是时间上的差异,而且是二人心相的不同:良宽的“已”是心灵上的“晚春”,杜甫的“将”,是心灵上的“早春”。一个已经看透了,一个还在憧憬着。再如:
秋风吹群雁,翩翩日夜飞。
我亦辞我庐,得得下翠微。
时菊发幽香,山川多奇秀。
人生非金石,对境心数移。
谁能守一隅,兀兀鬓为丝。
这虽然令人想起阮籍的“秋风吹飞霍,零落从此始”的诗句,令人想起王维的“风日畅怀抱,山川多秀气”的诗句,甚至还令人想起《诗经·柏舟》中的“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”的古老诗句,但良宽的意味性在于:从秋风里的群雁到人生的非金石,是谁,又是为了什么,一定要死守一隅,等到白发成丝呢?“对境心移”或“心随物移”才是宇宙的大理。
“我性多逸兴,拾句自成诗。”这是他自己心境的自画像。
醒不来的是梦
良宽天真的诗意还表现在书法艺术上。
据解良荣重的《良宽禅师奇话》中的记载,良宽最不喜欢“书家的字,歌人的诗和厨师的料理”,因为这里面只有技巧和作为,缺乏个性和妙味,过于照本宣科而少有无可无不可的品质。良宽所追求的是诗歌随意写,书画无法定。作家夏目漱石对其书法的评价曰:“具有纯粹而又天真的品格。”京都大学名誉教授井岛勉在《良宽的书法》中写道:“良宽的书法有凌驾于空海和道风之气。无技巧之极端,有禅的枯淡之美。”他习得唐代高僧怀素的狂草,按其《千字文》《自叙帖》来规范自己。
在良宽的遗墨中,“天上大风”四个字,得到了很高的评价。这是应顽童放风筝之邀,欣然写上的四个字。右侧“天上”,左侧“大风”,就像是无心的一挥而就。良宽的研究者铃木文台对此真切地评价说:“可窥视到在点画之间的真率和忘我。”“良宽上人。道德之外。诗歌高远。书法绝妙。”
其实良宽的心,也随着风筝的扶摇直上,与天上大风作顽强的拼搏。
君看双眼色
不语似无忧
这是良宽书法中绝品之绝品。日本书法家村上三岛对此不无惊讶地评论道:
“这神来之笔从何来?这神来之笔如何跃于纸?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,飞来之笔跃于纸上。在跃于纸上的瞬间,胎动骚然。”
“从草庵里飘出来的线条,在中国3000年书法的历史中找不到。只有日本人才能画出的线,在日本人当中,只有良宽才能画出的线。余白和节韵。质朴。柔暖。清静。好似触目到了良宽天真的肌肤。”
总之,欣赏良宽的书法,会有一种心灵上的震动:看似不讲究技巧,但又似乎技胜一筹;看似漫不经心,且又意味无穷。良宽的书法艺术是他的草庵精神的再修炼和再出发。一点一画,无不飞扬着天真而超然的灵魂之影。一字一句,无不显示着高傲入云的精神天空。脱俗超妙,飘飘的旨趣在涌动。自在奔放,缓缓的清纯在流动。
良宽有“梦梦梦,醒不来的梦”之叹息。
欣赏他的书法,也会有同样的叹息。
一个70岁,一个30岁
良宽和贞心尼,一个70岁,一个30岁。一个是和尚,一个是尼姑。
照理说,一切的情欲,一切的爱慕,一切的思恋,都不应该再发生。
有人说,良宽在临终的前4年,用天真的诗意,交了桃花运。有人说,能歌善诗的贞心尼,狂醉于梅开二度。
初次见良宽,贞心尼激动地赋诗曰:“初见如春梦,兴奋又惊喜。”
良宽兴奋地答曰:“梦中打瞌睡,说梦还是梦。”
原来,在良宽眼里,人生就是梦,而且是一瞬的梦。
他们谈佛道,谈文道,谈人道,有说不完的情聊不完的意。良宽望着夜半的圆圆之月,想就此打住话题,可贞心尼却还想说上一千年,道上一万年。为了再见良宽,贞心尼翻越盐之入大山,涉过信浓河,真是一路艰辛一路情。
四年的师弟间的交流,贞心尼留给后人一本物语《莲之露》,收录了两人赠答的50多首情歌与和歌。良宽留给贞心尼的却是死别。折磨贞心尼灵魂的死别。
贞心,长冈蕃主澳村五兵卫的女儿。18岁嫁医师,因志趣不和离婚。23岁出家,削发为尼。聪慧。美貌。性善。诗文秀丽。她是良宽草庵精神的理解者和天真的诗意的辩护者。她为晚境的良宽,带来了生命的惊喜和黄昏的夕阳。良宽为贞心尼的纯情之心而歌:
伊人远方来
想见无他思
川端康成说,这首诗流露了良宽偶遇伴侣的喜悦和欢欣。70岁的良宽,在30岁的贞心尼的身上,发现了共鸣之魂;30岁的贞心尼,在70岁的良宽身上,找到了梦幻之乡。
花无心招蝶,蝶无心寻花。
花开时蝶来,蝶来时花开。
吾亦不知人,人亦不知吾。
不知从帝则。
蝶无心,花也无心。就是因为无心,才会出现不可思议:蝶来时花开,花一开蝶就来。良宽为贞心尼,唱出了最高情分的爱恋之歌。
关于作者:
姜建强,曾大学任教,研究哲学,20世纪90年代留学日本,后在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担任客员研究员,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的研究,积极书写、介绍日本及其文化,已出版有《另类日本史》《另类日本天皇史》《另类日本文化史》《大皇宫》《山樱花与岛国魂:日本人情绪省思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