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庵里的四季

 

越后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。终于黄莺开始啼鸣。“黄鸟何关关，丽日正迟迟。”

 

良宽一边听着鸣春之音，一边思想着梅花，思想着遗忘在路边的铁钵，思想着孩子们天真的身姿。孤独一人的良宽，有时持斧进山砍柴。他手中的斧，不时地被林中鸟那悦耳动听的叫声而停止了挥动。“时息长松下，静听春禽声。”听鸟鸣，是美妙的，形而上的；砍树木，是粗野的，形而下的。美妙和粗野，形而上和形而下，不是一个格调，怎么也难以同一。干脆，他披着满山的夕阳，下山回家了。

 

在荒野的大山里，终于又能听到蛙声的鼓噪了。“临水杨柳暗，隔岸桃李飞。”

 

良宽的心绪，又开始移向了夏天。蛙声从老远的地方渐渐扩展而来，有一种要把五合庵淹没的气势。暮色时分，这远远近近连成一片的蛙声，在良宽听来，就是迸溅出生命底蕴的一声声顽强的挣扎。不知不觉中，蛙声也染上了浓浓的暮色。

 

寂寞的良宽，在五合庵的四周，种上花草。秋天一临近，眼前就浮现出不同姿色的花草，一种新的感觉在胸中升腾。秋天里的花草，他最喜欢的是胡枝子，黄花龙芽，芒草，红瞿麦，泽兰。特别是泽兰，去年秋天刚种上，今年却在朝露中盛开了。良宽感到莫大的满足。深秋时节，野地里虫声寥寥，此起彼伏。草庵的墙脚边，蟋蟀饱满的叫声，一直传到了枕边，昼夜不停。良宽的心，也随着蟋蟀声声，深深地沉静下去，不自主地开始遥想万物。又似乎万物就在这被黑夜笼罩的虫音之中。蟋蟀为了鸣叫而生存，良宽为了生存而听鸣叫。

 

秋日苦短。到良宽草庵来做客的阿部定珍，清酒叙旧，不觉天色已晚。起身欲告别，良宽却挽留曰：路边树上的刺球会落下，等月亮升起来再走吧。多么喜欢月色的良宽。对友人的怜恤之情，也注上了清清的月色。

 

飘起了雪花。国上山的冬天又来临。大雪覆盖了山庄小道。暴风雪的夜晚，只有单调的令人恐惧的风声。没有客人到访的草庵，增添了良宽的不安和孤烦。冷雪钻进草庵的缝隙，逼人的寒气，无法入睡。黑夜中的白色精灵，悄然无声地漫天飞舞。这无声的雪，似有沁入肌肤的感觉。良宽燃起柴木取暖。又是一个难眠的雪夜。清早的白光，终于透进草庵。大雪仍纷飞满林。不远处，一棵高大的橡树枝杈，积上了厚厚松松的白雪。绮丽生艳。

 

良宽的心情，也一下变得清澄透亮起来。

 

东洋的天真

 

在良宽的身上，愚和智，痴和真，蠢和纯总是相互矛盾和纠葛。

 

正是这种矛盾和纠葛，铸成了被日本人称之为“生灵的异怪。”

 

龟田鹏齐是江户后期的著名大儒，也是良宽的文友之一。有一天晚上他到草庵来做客。二人都喜欢喝酒。不巧，酒喝过半就没有了。良宽提着小酒壶去外面打酒。老半天过去了。良宽还没有回来。等得心焦的鹏齐，便到屋外散步，爬过小山坡，前面是一片树林。当空一轮满月。老松的树枝都披上了清冷的月色。冷不防，他看到树根下面伸出有一双脚。再仔细一看，良宽坐在地上，正抱着膝盖，无我地望着圆圆的月亮。听到有脚步声，良宽猛然回头，大声地吟诵道：“月亮当空挂，正是良辰美景时”。鹏齐回应道：“月色虽好，但还是回到屋里边喝边赏月吧”。良宽这才突然想起打酒之事。他提着小酒壶，站起就走。面对这样痴心于月色的良宽，鹏齐后来写了首《呈良宽禅师》诗：

 

羡尔能超脱，虽僧不类僧。

酒盏千万杯，谈笑一盏灯。

 

这令人想起古希腊哲学家泰利斯，为了观看星象而仰头寻觅，却不慎跌落井里。一个美丽温顺的色雷斯女郎嘲笑说，他急于知道天上的东西，却忽略了身旁的美女。

 

这里的异曲同工之妙在于：一个是观月，一个是赏星；一个是无我，一个是无心。但都有一种宗教似的情感。

 

有一次，长冈藩主牧野忠精到五合庵邀请良宽去长冈，并答应为他建寺院。近乡之邻听说一国的藩主要来，便把村道打扫干净，草庵周围的乱草也被拔除，以示欢迎。但良宽却抱怨说：“夜半的虫鸣声也听不到了”。当藩主来到草庵面对良宽时，良宽不言一语。只是在一枚纸片赫然写上诗句：

 

焚烧的落叶，

每天随风吹佛而来。

 

便随手交给了藩主忠精。忠精一脸尴尬地被赶回去了。

 

仔细想来，这是相当失礼的事。一国的藩主特地到五合庵来，慎重地邀请其去长冈，却被一言不发的良宽比喻为“焚烧的落叶”而被撵走。这里的风雅之趣在于：如果良宽和藩主忠精搭话交谈，良宽就是私欲的失败者。反之，用沉默来抵抗私欲的诱惑，用纸片来表达“无心”之心，虽然失礼于藩主，但却战胜了自己。这里，有良宽对权力藐视的反骨精神，更有良宽面对诱惑的大愚之气。

 

良宽还经常与孩子们做捉迷藏的游戏。有一次轮到良宽。他机敏地躲藏孩子们难以发现的草丛里。天渐渐黑了。孩子们陆续回家。第二天早上，附近的农民发现良宽蹲在草丛里，便吃惊地大叫：“啊，良宽和尚，你怎么在这里？”良宽急忙制止道：“这么大声，会被孩子们发现的。”原来，良宽在草丛里过了一夜。原来他对孩子们也玩起了痴和真。这就像苏格拉底，时常站在露天大街连续24小时冥思苦想一样。

 

一个是为孩子的天真，一个是为哲学的天真。一个是东洋的天真，一个是西洋的天真。共同点是一个字：痴。精神底色是五个字：天真的诗意。

 

良宽在五合庵的时候，发现便所里生长了一棵竹子树。天天见长高。一个星期后就快要到便所的屋顶了。良宽喜上心头，为了让竹子能穿屋而出，便异想天开地用蜡烛把屋顶烧个洞。但火是不知其意的，一下子把便所和竹子全都烧了。这是良宽的愚，但又让人有愚的可爱的感觉，有愚的很纯的感觉。这种天性聪明而做出有悖常理的“笨拙”之举，不也是天真的诗意的一种表现吗？。

 

有一家制锅屋的主人，发现新制的锅盖上有一条裂缝，就顺手给扔了。良宽发现后，拣起锅盖，并在圆圆的锅盖上书写“心月轮”三个透风骨的大字。这家主人当家宝收藏了它。圆，大大的圆，哲学是大大的圆，艺术是大大的圆，宗教是大大的圆，心，也是大大的圆。凡属“一切唯心造”的东西都是“一圆相”。圆，既不缺损，也不赢余，它是神秘的太虚。在这里，良宽触及到了精神的原点：圆相才是心的最本质的构造。

 

听说良宽从来不会发怒。有一位调皮的少年，让良宽载舟，行至河心，渡舟突然开始摇晃，良宽跌入水中。不习水性的良宽，不惊不怒，便央求少年助上一臂之力。尽管是调皮的少年，这时也伸出船篙搭救良宽上船。被救上船的良宽，多少次地向少年叩头致谢。良宽当然知道是少年恶作剧使其落水的，但少年最终能把他搭救上船，表明少年之心还明还纯。于是乎良宽不但不发怒，反而再三地感谢。从此，这位少年发誓再也不恶作剧了。这里，良宽的心向在于：不管是无义之人，愚痴之人，丑陋之人，邪恶之人，孤独之人，不遇之人，如果对之于骄慢之心，高贵之心，轻贱之心，那自己无形中就做了无义之人，愚痴之人，丑陋之人，邪恶之人，孤独之人，不遇之人的角色。这是做人最大的失败。

 

有一次，良宽授其泰树的母亲安子之托，前去教育放荡的侄子泰树。在其家里住了三天，没对侄子说一句话。就在要辞别时，良宽终于开口让侄子帮忙系草鞋带。泰树以为伯父会教自己什么人生妙谛，便听话地上前系鞋带。突然，泰树感到一颗冰冷的水珠落在衣领上，吃惊地抬头一看，发现那是从良宽的老眼落下来的泪珠。泰树顿然激起了悔改之心。良宽从容地站起身，无言地走开了。这里，不是孔子的“巧言令色”，而是禅意的“不立文字，直指人心”的天真，感化了泰树。

 

有一天晚上，良宽从外面回来，刚好撞上小偷正在光顾他的草堂。本无东西可拿的小偷，看到良宽回来了，惊慌失措。良宽却和颜的对小偷说：“找不到可偷的东西吗？想你这一趟是白跑了，这样吧！我身上的这件衣服，你就拿去吧！”小偷抓着衣服就跑。良宽赤着身子，在月光下目送远去的小偷，用天真的诗意哼出了一句有名的俳句：“可惜啊。我没有送他一轮圆月。”

 

 

关于作者：
 

姜建强，曾大学任教，研究哲学，20世纪90年代留学日本，后在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担任客员研究员，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的研究，积极书写、介绍日本及其文化，已出版有《另类日本史》《另类日本天皇史》《另类日本文化史》《大皇宫》《山樱花与岛国魂：日本人情绪省思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