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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座没有光环的老人塑像
孤独地生,孤独地死
孤独地行,孤独地思
原本的最初,谁也不知道
最后的终结,谁也不知道
天长在,水长流
澄明又清澈
这是日本剧作家早坂晓,为一位草庵老人写下的诗句。
就是这位草庵老人,日本的老百姓喜欢他,为他雕刻了一座又一座的塑像。日本的文人墨客欣赏他,为他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研究专著。其实,在今天日本人的精神里,就有这位草庵老人的影子:愚愚的,蠢蠢的,总有三分纳木七分天真的感觉。川端康成说,这位老人所传递的是一种心声,一种宗教的心声。
这位草庵老人就是素有“大愚”之称的良宽。
在岛崎的隆泉寺境内,有日本著名雕塑家龙川美一为这位老人雕塑的塑像:体瘦躯短,背曲。粗布衣裹身。左手托钵,右手住杖,脚下放着一顶蓑笠帽。目光温和,满脸虔诚。没有伟人的高大,没有圣人的光环,但是,他给你心灵的震撼,给你精神的颤抖,胜过伟人和圣人。
寻求无我的我,无心的心
良宽(1758—1831)是江户时代的人。出身贵族名家。父亲山本以南以和汉佛的藏书家而著名,并效仿俳句圣人芭蕉,玩寂戏枯。母亲秀子是商人的女儿。23岁在越后(现为新泻县)三岛郡出云崎的桔屋,生下老大良宽。
出身名门的良宽,却鲜有名门气质。从小就愚直寡言的良宽,喜欢看父亲的藏书。“一思少年时,读书在空堂。”这倒使他生出了一种少年老成的气质:
我生何处来,去而何处之。
独坐蓬窗下,兀兀静寻思。
寻思不知始,焉能知其终。
我从何处来,再往何处去?无思的思在哪里?无我的我又在哪里?不知生的开首,岂知死的终结?
当良宽写出这样的诗句,他的父亲大吃一惊。说这个荣藏(良宽幼时的名字)今后必有异人之举。果然,在18岁那年,良宽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,突然出家,去曹洞宗的光照寺修禅。个中原因至今是个谜。22岁那年,大忍国仙和尚为他剃发得度。47岁那年住进临海的国上山的中腹五合庵,在草庵里度过了12个春夏秋冬。快近60岁的时候,又移居国上山脚下乙子神社境内的空庵。在这里,一住又是10年。22年的草庵生活,养成了他宗教式求道的天真秉性,练就了他难以言喻的人生三味:比谁都贫寒,比谁都富有;比谁都孤寂,比谁都心乐;比谁都静默,比谁都悠游。
良宽的年代正是江户时代的中后期。幕府政权的末期症状开始显现。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。有钱人在花柳街一掷千金,在墨田川纸醉金迷。整个社会弥漫着重商主义的气息。
人的诚信用金钱来衡量的时代到来了。
地方豪族的系谱的背后是特权,特权的背后是权力,权力的背后是金钱的时代到来了,人活着的价值已经式微的时代到来了。孤独地一个人走向荒野深处的草庵,孤独地一个人寻求无我的我,无心的心。生在荒草离离的浮世,而不醉于浮世。
良宽开始了他的“仍敲月下门”。
深山老林里的五合庵
五合庵,巴掌大的草庵。
索索五合庵,室如悬磐然。
户外杉千株,壁上偈数篇。
这是良宽的自题诗。
这里,冬天总是被北国的大雪,深埋几个月,就像是茫茫雪海中的一孤岛。
这里,风不停,雪也不停。雪不停,风也不停。
风裹雪,雪夹风。每天的托钵乞食,翻山道,走雪路。日日是风,天天是雪。
良宽发出过做梦似的发问:“冬夜长兮冬夜长,冬夜悠悠何时明?”
静谧。孤独。寒冷。饥饿。就像死神一样紧紧地缠住良宽:“独卧草庵里,终日无人视。”“日暮烟村路,独揭空盂归。”但是,良宽还是这样劳苦自己,拷问自己,袒露出精神的天真和意志的任性。几乎所有的良宽研究者都要引用这首著名的汉诗:
生涯懒立身,腾腾任天真。
囊中三升米,炉边一束薪。
谁问迷悟迹,何知名利尘。
夜雨草庵里,双脚等闲伸。
三斗米,一束薪。人间最低水准的生活。无欲恬淡,独自荣枯,无以为憾。这被日本人称之为“锻寂”。日本著名学者唐木顺三说,从这里似乎看到了“日本人的原型”:既无我也无心。本来无一物。康德哲学日本的第一引进者、深受西田几多郎的“绝对的矛盾自己同一”影响的著名哲学家田边元,把良宽的这首诗一笔一划地抄了30遍。很显然,田边元对良宽产生了兴趣。这个兴趣促使他晚年在思考宗教哲学的时候,把良宽的原型放了进去。
关于作者:
姜建强,曾大学任教,研究哲学,20世纪90年代留学日本,后在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担任客员研究员,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的研究,积极书写、介绍日本及其文化,已出版有《另类日本史》《另类日本天皇史》《另类日本文化史》《大皇宫》《山樱花与岛国魂:日本人情绪省思》等。